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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勇 | 隐不去的乡土中国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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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人物:向  勇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院长
中国文化产业协会乡村文化创意专业委员会会长
*本文改选自作者在四川白马花田间发起的乡创节庆活动“春伞节”欢迎仪式上的即兴发言。

(本文稿发表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今天,我们在院子里摆起坝坝宴,一边品尝野菜蔬果,一边听彼此分享此行所获,不知不觉都已经到“肴核既已尽、落月满屋梁”的时分。月色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像今天这样与大家“月下共照颜、把酒话桑麻”的时刻实在难得,也让我感慨万千。

近年来,我每隔一段时间便想着回到这里,回到我生命伊始的这一隅巴山故土。每每踏上脚下这方殷实土壤,我便仿佛能触及那深埋泥土之中源源不绝的生命根脉,让我的意志和眷恋都深深地植根于此地。如果说还有什么想法能够跟大家一起分享,那便从大家脚下的这方土地说起吧。

|在四川广袤的乡村,限于蜿蜒崎岖的山区地形,主人家邀请亲朋好友相聚,往往会在自家或者相邻的院坝内,就近的竹林坡、堰塘边摆上长桌席,俗称“坝坝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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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上,星河之下的四川白马毕城村村道桥 / 摄影:鹿森



乡土情结
每个人都拥有其独特的乡土身份

我们现在谈起土地,往往关注更多的是土地能带给我们多少使用价值和物质财富,比如,基于房地产市场考虑的土地资本,或者土壤本身所蕴藏的矿物质资产。但是,我们不应遗忘的是,除了作为经济财富的物质载体,土地还孕育了生命,培植了文化,更庄严了我们的生活。

“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中国人具有浓郁的乡土情结,思乡几乎是无数骚人墨客亘古不老的话题,这番情结时至今日仍是如此。随着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自信,当我们旅居海外行走世界的时候,已经能够无比自豪地脱口而出“我是中国人”。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英语的表述中,无论是华裔、华侨还是华人,皆用“Chinese”来指代,如非特殊语境并不会作特别区分。因为在异国他乡,由于文化差异,个体的区别被模糊了,共同的生命底色和文化本色反而愈加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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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甘南,隐不去的尽是乡土底色 / 摄影:鹿森

著名国际新儒家代表、哈佛大学哲学教授、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杜维明先生认为中国人有两本护照,一本是我们所属的“国籍身份的护照”,一本则是“文化身份的护照”,海外华人都认同自己“文化中国”的身份。

我认为,“文化中国”的身份认同是超越民族、超越国籍的文化寻根与心灵内在的精神认同,这种身份认同包括对待历史传统的立场,以及相对稳定的价值信念、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等等,这种身份认同是印刻着特定历史态度和文化感情的行为表征,更是民族文化精神对个体生命的深层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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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村民牧羊归来/摄影: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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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村民劳作归来/摄影:鹿森

我们每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会慢慢形成这样类似的“双重的身份认同”。第一重身份是与生俱来的,第二个身份是我们在生命旅程中不断被建构起来的。我们出生地的地理坐标赋予了我们的天然身份,出生自某个特定的地方就有了每个人独特的乡土身份,这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比如,我的乡土身份就是四川省宣汉县白马镇毕城村的村民,甚至可以更具体到第几组第几户。

那么,出生在城市街区的人就不具备乡土身份、没有自己的乡愁了吗?当然不是的,城市人依然保有自己独特的“城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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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城市居民区群聚在废弃铁轨上游戏的孩子/摄影:鹿森

哪怕受到自由主义、存在主义等西方思潮的冲击和影响,哪怕当代城市生活仍旧泛滥着人们无尽的焦虑和无穷的欲望,哪怕城乡迁移带来的“时空综合症”还客观存在,但城市与乡村在城市介入与乡村逃离的交互中仍旧深深烙印着乡土文化向度的精神隐匿——我们共同依存的伟大的乡土中国。

文化身份时刻涵养和形塑着我们内在生命的生发,指引我们生命前进的方向。于其中,可能有的人意识到了,有的人浑然不觉。无论觉解与否,这种文化身份都在我们各自的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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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山毕城村的孩子们放学后在乡野里奔跑/摄影:鹿森


瑞士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命题“集体无意识”,揭示了一种典型的群体心理现象。集体无意识特指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这种精神将会在潜移默化中规训、指导和牵引着我们往某一个方向前进。

当我们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集体无意识”便将作用于我们的价值观念、行为礼仪,最终这种不自觉的影响会转化为“个人无意识”,再经过自己的反思和经验总结,形成对一个人产生深刻影响的“个人意识”,最终变成我们每个人内心非常重要的价值坚守和精神信念。


离土
带着土地所赋予我们的文化气质去前进与突围


所以,所谓的“离土”其实是我们接受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的无私滋养,并带着这方土地所赋予我们的文化气质去进行的前进与突围。就像我们此刻眼前的这条潺潺不息的白马河一样,它一路跌跌撞撞,带着白马这一片土地的记忆与温度,向西流入前河,跃进州河,再向南汇入渠江、嘉陵江和长江,最终向东奔流,融入蔚蓝色的浩瀚大洋。

你看,哪怕是在这看似封闭的巴山偏乡,一湾河水也能连接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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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幕下缓行的白马河,村民沿河谷两岸搭建屋舍/摄影:鹿森


我们曾经都用非常狭隘的视野来看待这一方看似偏僻、落后的土地,包括年幼时的我也曾带有这样的偏见,青少年的我们总是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身姿决绝地选择“离土”。

我们“离土”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我是通过考学走出大巴山,我们的乡亲们在这片土地辛勤耕耘,都是想通过自己的辛苦劳作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外面的世界,很多村民的孩子凭借勤奋的学习正在大城市求学工作和生活;白马新生的一代村民外出务工,逐渐投入国家建设滚滚洪流之中,不少村民在国家的重大建筑工事里贡献自己的力量;也有的选择了从军,比如我们现场回来的朋友们中就有军人。

我们选择了“离土”,正如我们读到庄子《逍遥游》的感触一样,希望自己能化为鲲鹏,扶摇而上,在更广阔的的天地里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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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在远野的羊群,登上山坡最高处远眺/摄影:鹿森


守土

这些村民还在用心地耕耘着珍贵的土地


当我们奋力“离土”的同时,却还有这样一群人在“守土”,便是此刻与我们一起围烛夜话的白马乡民们。他们仍然用自己传承了中国千年农耕文明的传统耕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脚下的土地。当然,近年来村民们也开始使用起一些简单的农用机械,但更多的村民还是在使用着承袭了数十代人的农具,用心地耕耘着这方珍贵的土地。

每当在田间地头看到我们的乡民们劳作的场景,我儿时在村庄生活的记忆就会被唤醒,因为映入我眼前的,还是一样的土地,还是一样的作物,还是一样可亲可敬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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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老屋前守土的老媪、大白鹅和家犬/摄影:胡朝志

大巴山区群山密布,丘陵崎岖,耕地便显得尤为珍贵。我们所在的毕城村河坝便是因为地处河谷,相对平坦才逐渐聚居成村落。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坝子地处低处,每到夏季便容易泛洪成灾。为了守住耕地,乡亲们仍不弃耕耘,修筑简易的防护河堤。在我看来,乡亲们耕耘的既是有形的土地,更是一份无形的土地眷恋与生命珍视。

与世代守土的村民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也都有自己耕耘的“精神田园”,有自己守护的安身立命的心灵土壤。只有这样,无论是否身处家国故园,我们都能守望和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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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耕时节耕种归来的白马毕城村村民/摄影:鹿森



归土
我们深爱着土地,土地也爱过我们


无论是“离土”还是“守土”,我们每个人最终的归途都指向“归土”。所有的生命终将“尘归尘,土归土”,我们的物质实在终将幻灭、焚尽。有形的物质可以有单位衡量,那么无形的精神刻度何在?这是我们自土地出生,从土地出发,最后归土的时候要去面对和回答的问题。

人生的出发,就如闻一多评价庄子的思想所说,乃是一种“客中思家的哀呼”,乃是一种眺望故乡的“神圣的客愁”。我们的出发就是为了归来,“少小离家老大回”,就是为了最终的返乡。

当然,我们的返乡不是“衣锦还乡”的高调虚荣,也不是“锦衣夜行”的故作低调,而是如我们刚刚吟诵的那首五柳先生的《归园田居》,是为回到我们个体生命的原乡、是为了追寻人类集体精神的原乡,是为了我们自己寻找一方精神的归处。

这种归土与返乡,是为了守候我们心中都有的那一方可有形可无形、始终“明月千里祈等故人来”的归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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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口,山路转过这道河弯就到白马地界/摄影:鹿森


今天,我们投身乡村,参与乡创行动,便是一种“归乡”。我与各位师友一起回到生命的出发地,正是为寻找和构筑我们的精神原乡。希望通过我们的持续行动,在全国形成有益的示范,让我们的生命能量籍此获得无穷的迸发。
在我们组织的每一次乡创营造活动中,相信参与活动的朋友们都能感受到一种真切的生命洗礼。当然,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很多细节需要完善,但是,我们已经在行动中看到我们的初衷愿景正慢慢照进现实。实践检验真知,白马花田温暖的改变更加坚定了我们归乡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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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新村民和志愿者们行走在白马毕城村的小路上/摄影:鹿森


朋友们,我们的一生从“离土”“守土”再到“归土”,始终都在与土地上的作物、与土地上的文化、与土地上的文明打交道。希望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为祖国乡村振兴的土地中培育出新文明,这样,当我们有形的身体归于尘土的时候,我们回忆此生,便觉没有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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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期间村民们聚在花田小院里倾听乡创者的分享/摄影:鹿森


我们在座的每个人,可能大家还能记得自己爷爷奶奶的名字,或许少许者还能记得自己曾祖父高祖父的名字,但再往前追溯五代以上,恐怕就不一定能记得我们祖先的名字了。我们或许都终将被亲人忘掉、被朋友忘却、被历史遗忘。
据说,人的消失都会经历这样几个阶段——
首先是我们的肉体从世界上消失,这种肉身的消失是我们的第一次消失;第二次,是我们的亲朋好友和晚辈后人因我们的离去而产生的哀痛渐渐被时间抚慰至平淡,渐渐将我们淡忘;第三次是真正的消失,是在我们的肉身消逝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我们存在过的生命痕迹从这个世界上被一一散解和彻底抹去,这是我们生命的真正消失,到那时,没有人记得我们曾来过这个世界。
一个人哪怕生前有再大的成就再多的辉煌,也终究逃不过这种日月如梭、四季流转的遗忘规律。但是,我们真切地来过,在这片土地上用力地生活过,我们跟这片土地曾经非常温柔地、诚恳地相处过,我们深爱着这片土地,土地也爱过我们。想到这些,我们该终无所憾了。
生命可贵,人间美好。祝愿大家都能找到自己心里的那一方精神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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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自向勇教授在毕城村坝坝宴的即兴发言 / 摄影:鹿森

编者后记:

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自2016年起,在四川达州发起并深度参与了白马花田营造计划的乡创行动,与此同时,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也在江西景德镇、河南光山县等多地开展了乡创实践,动员了多元化的社会力量以及各类创意创新人才参与乡创。

通过对乡村振兴工作的关注与参与,我们更加能理解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等先辈的胸襟和担当,也更深切体会到新时代乡村建设人才的成长需要一整套专业而有效的社会支持服务体系。

基于立足实践、关注乡土、注重美育的传统与乡创理念共识,2022年5月,在文化和旅游部产业发展司的指导下,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和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联合国内实践在乡村振兴一线的高校、研究院所、企事业单位及相关机构学者、主理人点击查看发起人信息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文化产业乡村文化创意专业委员会,并认证注册“乡创中国”公众号。

从乡土中国到乡创中国,期待更多时代下的乡创人与我们同行田野,透视田畔村落有迹的过去,触碰它步履不停的当下和未来!